偏偏枯木不逢春《林晚沈遇春》在线阅读 精品《林晚沈遇春》小说在线阅读

他们说我是灾星。

这话我从小听到大。克父，克母，命带孤煞，八字硬得能把身边所有人的福气都凿穿。亲戚们像躲避瘟疫一样绕着我走，邻居小孩的家长见了我就把自家孩子拽回家，“砰”地关上门。后来，连唯一肯收留我的远房表舅妈，也在一个雨夜从湿滑的楼梯上摔下去，再没醒来。

我就被送到了这里——市郊的青山精神疗养院。白色的墙，绿色的漆剥落成一块块难看的疮疤，空气里永远浮着消毒水和某种陈腐气息的混合物。我不是精神病，至少进来时不是。但他们需要个地方安置我，一个“合理”的地方。于是诊断书上有了字：偏执型障碍，伴有情感淡漠。

也好。这里至少没人指着我的鼻子骂“灾星”。他们只是怕我。新来的护工起初不信邪，给我送饭时总嘟囔“小小年纪装什么怪”，直到有一次她莫名地腹泻了三天，后来又在自己负责的片区接连摔了两个跟头。流言蜚语像霉菌一样在疗养院阴湿的角落里滋生开来。很快，连最粗暴的护工给我打针时，眼神都会下意识地躲闪。

除了她。

她叫沈遇春。名字像一句被遗忘的诗。住在走廊尽头那间最安静的病房。我第一次注意到她，是在活动室。所有人都在吵闹，或呆滞，只有她坐在靠窗的角落，膝上摊着一本没有封皮的书，阳光滤过脏污的玻璃，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。安静得不像这里的人。

后来我发现，她几乎从不说话。医生查房，她只是点头或摇头。护工催促，她便顺从地起身。没有反抗，没有情绪，像一株被抽走所有生气的植物。

我们第一次有交集，是在浴室。我因为“又惹了麻烦”（一个护工声称我“瞪”她之后，她的钥匙就不见了），被罚最后洗澡。热水早已停供，水龙头里淌出刺骨的冷水。我咬着牙冲洗，冷得发抖。突然，旁边隔间伸过来一只纤细的手，指间夹着一块干燥的、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毛巾。

我愣住，没接。那只手就静静地伸着，没有催促，也没有收回。水珠从我发梢滴落，砸在冰冷的地砖上。良久，我接过毛巾。隔着一层模糊的塑料帘布，我似乎看见她极轻微地点了下头。

从那以后，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。在食堂，她会把水果盘里看起来最红的那颗苹果，轻轻推到我这边。在院子放风，她总是坐在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，如果我经过，她会挪开一点位置，虽然依旧不看我。最特别的是，她常常偷偷塞给我一些小纸片。巴掌大的废纸，边缘裁得整整齐齐，上面用铅笔写着一句相同的话：

枯木逢春犹再发。

字迹清秀工整，一笔一划，力透纸背。每次给我，她都很快收回手，目光迅速移向别处，仿佛只是不经意掉了什么东西。我把这些纸片仔细收好，藏在枕头芯最深的角落。那句话像一枚滚烫的硬币，熨帖着我冻僵的心脏。枯木……逢春？我这样的枯木，也能有春天吗？

但我很快发现，沈遇春的日子并不好过。她偶尔会消失一段时间，回来时脸色格外苍白，走路有些不易察觉的迟滞，手腕或脚踝处有时会多出一圈淡淡的淤青。问她，她只是摇头，眼神空茫地看向远处。有次，我听见两个护士低声交谈：“……307那个，今天‘治疗’反应有点大，吐了。”“啧，也是可怜，不过谁让她家里打了招呼要‘重点关照’呢？说是病情特殊……”

重点关照？我心中疑窦丛生。沈遇春哪里有什么特殊的狂躁或攻击行为？她安静得几乎像个影子。

变故发生在一个闷热的下午。雷雨将至，空气黏稠得让人窒息。我被临时叫去帮忙清理储物室，回来时，发现走廊气氛不同寻常。医生护士快步往来，神色凝重，方向正是走廊尽头。

我的心猛地一沉，拔腿就跑。

沈遇春的病房外围着不少人。我挤进去，看到里面的景象，血液瞬间冲上头顶，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

她靠着床沿坐在地上，头微微歪向一边，左手腕一道狰狞的伤口，鲜血汩汩涌出，浸透了她浅蓝色的病号服下摆，也浸透了散落在地的几只纸鹤——那是我前几天无聊时，用她写字的废纸折了送给她的。鲜红的血正迅速洇开，吞噬着脆弱的白纸，吞没那些“枯木逢春”的字迹。

最刺眼的是她右手边，一块沾血的、尖锐的碎玻璃。

“让开！都让开！”医生和护工冲进去进行急救，嘈杂的人声、器械碰撞声瞬间充斥耳膜。我被粗暴地推到一边，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上。

混乱中，我的脚踢到了门边垃圾桶，“哐当”一声。一张被揉皱的纸团滚了出来，掉在我脚边。

鬼使神差地，我弯腰捡起它，迅速攥进手心。

人群的焦点都在抢救沈遇春，没人注意我。我退到走廊无人的转角，背靠着墙，展开那张纸。

不是她常用的废纸，而是一张印着抬头的信笺，已经被揉得破烂，边缘还沾着一点新鲜的血迹。上面是几行陌生的、潦草的字迹，看起来是匆忙写就的，与沈遇春工整的笔迹截然不同：

“李医生：上次您提的方案，我们考虑后同意。对小晚（我的名字）的‘症状’，或许需要更积极的干预。但她年龄小，直接用药或电**，我们担心……听说307的沈姓病人情况稳定，家属也已放弃？如果方案在她身上试行有效，再酌情用于小晚，是否更稳妥？费用我们可以承担双倍。麻烦您了。”

下面没有署名。但那个称呼——“小晚”，是我被送到这里后，再没人叫过的小名。只有我早已去世的父母，和那些避我如蛇蝎的亲戚知道。

信笺右下角，有一个龙飞凤舞的同意批复：“可。注意操作记录。李。”

日期是三个月前。

三个月前……正是我开始频繁收到沈遇春“枯木逢春”纸片的时候。也正是沈遇春开始“消失”，回来时身上带着不明淤青和苍白的时候。

“重点关照”……

“病情特殊”……

“在她身上试行有效”……

一个个冰冷的词组，像那块碎玻璃，狠狠扎进我的眼睛，捅穿我的胸膛。耳边的一切喧嚣——脚步声、催促声、仪器的嘀嗒声——瞬间潮水般退去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，和心脏在空腔里疯狂捶打的闷响。

原来，那些施加在她身上的“治疗”，那些我隐约察觉的痛苦痕迹，本是为我准备的。

原来，她一次次写下“枯木逢春犹再发”，塞给我，不是写给她自己，是写给我。

原来，她不是不怕我。她是用她自己的方式，在替我挡住本该落在我身上的风雨，承受那些名为“治疗”的折磨。直到再也承受不住。

**着墙壁，慢慢滑坐在地上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浸透他人抉择与我全部罪孽的纸。窗外，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，疯狂的雨点砸在玻璃上，像无数人在恸哭。

急救室的灯还亮着，光晕在潮湿的走廊地面上拉长，猩红刺目。

枯木逢春？

我低下头，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。

我这棵灾星带来的枯木，凭什么逢春？

又凭什么，夺走别人的春天？

沈遇春被抢救回来了。

消息是第二天早上，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年轻护士告诉我的。她一边分发早餐的稀粥，一边用带着点怜悯的语气对我说：“你那个朋友……命真大，流了那么多血。不过以后得看严点了，李医生很生气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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